我們經過儀鳳門,一時不辨東西,所看見的則是一片火海,反映著陰暗的雲層,倒很像黃昏時的晚霞。
"怎麼辦?"
我站定了一下,並不是問訊,而是自言自語道白。
「我們跟著營長。"
其中一名士兵似乎在表明他對我的信任。
其實自營長以下,只剩3名官兵而已。
"朝北走,我們到河邊去看看。"
吳國梁接了腔。
其實不能朝正北,而應朝西北。
因為儀鳳門在挹江門以東,而下關一帶的碼頭,都集中在儀鳳門西北方向。
城外的部隊並不少於城內的,其混雜則有過之,中間還夾雜了許多老百姓。
因為城裡雖然留下許多平民,可是當局已指定北平路新住宅區為難民集中所。
那一帶本是南京的新社區,高樓大廈,形成了新興的王謝門庭。
如今達官巨賈早已疏散,人到樓空,正好收容一些無處藏身的難民。
新住宅區位於城的西北,並非往復於下關的要道,所以圍城戰開始後,城裡反而不大看得見老百姓。
下關則不同,戰場在東南方向,又有一城之障,而且一江帶水,在平時本是舳艫千里,渡江應當不是件難事。
生於斯、長於斯的老百姓,吾民吾土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。
於是在這條狹長的江邊走廊,軍民雜處在一道,其混亂可想而知。
最大的疑問還是那一把大火,到底是誰放的? (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舍監程瑞芳當時親歷了南京大屠殺,據新近發現的她1937年12月8日日記:"城南、下關均在燒,有的是我軍燒的,因為戰事,有的是日軍在城外燒。")
受命於誰?
迄今超過一甲子,已無法查考。
堅壁清野,背城借一,甚至於破釜沉舟,也許都是哀軍致勝的奧策。
但戰略上既需要撤退,那又變成了搬石頭砸腳,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了。
我們4個人手牽手,東彎西轉,一道道火陣阻絕著,硬到不了江邊。
功蓋三分國,
名成八陣圖;
江流石不轉,
遺恨失吞吳。
這是杜工部的懷古詩,中間兩句簡直是此時下關的寫照。
火燒赤壁,歷史又重演了。
好不容易從火縫中鑽到了江邊,滾滾長江,竟看不見一艘船。
我不是楚霸王,卻有站在烏江江頭的心境,可惜我沒有自刎的決心。
好在我們只是退卻,並沒有向日本投降。
不只是我們,一群散兵游勇,見無船隻,但誰也不願意站著等死。
於是拆房子的拆房子,搬家具的搬家具,凡是木頭和可以浮起來的東西,都想集中來做渡江工具。
雖然缺乏繩索,卸下綁腿和布片,大家三三兩兩,紮起木筏。
子曰:"道不行,乘桴浮於海。"
仗打垮了,誰都爭先恐後想渡過江去。
我卻呆住了,連想搶一塊木頭的心情都完全消失。
軍人做到了這個田地,真是生不如死,何必再貪生怕死、苟延殘喘!
"報告營長,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。"
一位夏姓上尉醫官,突然一把抓住了我。
他是營中走散的一員,又在江邊上遇見了,這時真和見到了親人一樣親切。
"其餘的人呢?"
我無精打采地問著。
"都走散了,那麼黑,誰看得見誰?"
"你是怎樣出城的?"
"挹江門被沖開了。"
"為什麼我們的人不聽從我的話在那裡等?"
我曾經命令部隊在交通部附近集結,等我偵察回來後再定行止,可是在混亂中,他們卻自己行動了。
"黃連長都管不住,我還管得住?"
醫官不是部隊主官,當然沒有責任,而我則不然。
這句話反而令我為之汗顏,我只好默默無語,繼續發呆。
"營長!我們總得想個辦法過江才好。"
夏醫官又催促我。
"你們想吧!"
我還是站著沒有動。
夏醫官和吳國梁開始行動,兩官兩兵,4個人在附近找了一堆木板和木棍。
"營長!把你的綁腿解下來。"
我不由自主地聽從下級軍官的指示。
"腰皮帶也要。"
我也照辦了。
木筏到底被他們紮成了,可是面積不到三五尺見方,不要說不夠坐或臥,連站5個人的位置也不夠。
兩名士兵搶先推著木筏下水,夏醫官是這一齣戲的主角,當然也跟了下去。
我看看,3個人已經讓木筏壓下水去幾吋。
我回頭對國梁說:
「國梁!你是我的表弟,先讓他們3個人過去吧!"
吳國梁盯了我一眼,沒有開口,也沒有行動。
木筏順著江漂動了,只有我和吳國梁還留在岸邊。
整個教導總隊得以渡江的人,到底有多少,我不知道。 (中方檔案記載:"計第88師與教導總隊,當夜及翌日渡江者各約千餘人,第87師則僅直屬部隊300餘而已。")
以我們工兵團來說,其他的營有許多官兵渡過了江,楊厚彩團長就掌握住一些士兵,救助了許多生命。
經過一場抗日戰爭,除吳國梁以外,我從沒有再見到工兵營裡的同事。
此事令我自覺有愧,爾後甘心伏居。
教導總隊的全階是"陸軍中央軍官學校教導總隊",從名稱上來看,是軍校的示範部隊,事實上卻是一個新裝備的步兵師。
國家以這一部隊作為試驗,目的在革新全國陸軍,因此裝備和訓練相當精良。
可惜孤掌難鳴,何能一枝獨秀?
在上海八字橋一戰,背著"少爺兵"的綽號,已經吃了次大虧。
元氣既傷,班師南京,只剩下一個空殼。
雖然獲得人員補充,卻是些連立正稍息都不會的新兵,遑論如何放槍打仗?
記得在圍城戰前一個星期,還撥了100多名新兵給我。
怎麼辦呢?總得要用啊!
還是黃連長算行家,做了幾十個石灰靶,一次就教了步槍射擊。
還好他們都是些農民出身,圓鍬十字鎬沒有什麼不會用的,這就算是我們的工兵了。
這樣的兵,就送上了戰場,結果可想而知。
和表哥吳國梁站在江邊上,我真有楚霸王佇立烏江的心情。
當時的心情,比死還難受。
「二哥!總不能就站在此地吧!"
國梁叫醒了沉思的我。
其實江邊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。
成千上萬散兵游勇,各打各的主意,誰也不問誰,誰也不顧誰。
此刻的人,變成了只有自己而已。
"你看!"我指著周圍的士兵。
"你比他們多值幾文錢?"
"不!命令是叫我們退卻,並沒有叫我們死。"
"你是學體育的,你遊過去吧!我卻不能。"
"不要這樣說,你看!那裡不是還有船開過來嗎?"
吳國梁用手向江心一指,真有隻小火輪從浦口(位於下關對面長江北岸,津浦鐵路終點站。時為中國軍隊駐守,日軍國崎登支隊渡江抵達烏江鎮後,即向其東北方向的浦口攻擊,國民黨軍隨即放棄。)斜著開過來,連引擎的聲音都隱約聽得到。
斜著開過來到哪裡呢?
目的似乎在下關的下游,我們就順著朝下游走去。
舳艫千里,旌旗蔽空,長江的船隻還真不少。
可是私人的早開跑了,公家的或是被徵用的,開過江後,連開船的人都想逃命,誰還會將船再開過來?
有一艘船居然開過長江,回到南岸,倒真出我的意料之外。
走到海軍碼頭,船就靠在那裡,可是鐵閘門關得緊緊的。
荷槍實彈的守兵亂嚷一通,內外的散兵則是叫得響徹雲霄。
有兩隻小火輪為高級司令部事先控制,聽說守將唐生智是坐這隻船過江的。
豪語至少要守六個月的大將,卻腳板抹了油,先跑掉了。
但他總算還有點良心,把船又放了過來,一次次地接送其他人。
然而這還是為高級司令部接送的,當然輪不到我,更談不上士兵。
一旦守兵與人潮的比例懸殊,命令和紀律就失去了作用,秩序也就等於零了。
但越是不守秩序,就越是誰也上不了船。
各人叫喊打罵,無所不用其極。
只是誰也不敢放一槍,到底大家都是中國人。
我和國梁站在一旁,既沒有擠,也沒有讓,好像在作壁上觀。
倒不是我們故作鎮定,而是推擠無益。
國梁拉拉我的衣襟,又向東邊指指。
我們就從人群後面繞到鐵閘門的右邊。
海軍碼頭的鐵閘門既非銅牆鐵壁,亦非萬仞高牆。
我和吳國梁很容易就翻過了東側的鐵閘,但裡面的擁擠卻不亞於外面。
要命的是渡船不能真正靠岸,因為一靠岸人群便會蜂擁而至,船的負荷必然過重,不是翻覆便是沉沒。
所以渡船隻停在離碼頭幾尺的江中,讓渡江的人用力跳上去,等裝載到相當程度便開動。
等我和吳國梁擠到碼頭邊時,渡船大概已經離岸5呎。
國梁是學體育的,可以一縱而上,我卻沒他的本領,"撲通"一聲便掉到水里。
雖然我抓到船邊,可是船移動得太快,一把沒抓穩,仍然在水中掙扎。
"二哥!我來拉你一把!"國梁叫了一聲。
但我覺得何必兩個人都送死。
所以在水裡朝他擺擺手,就再也沒出聲,眼看著渡輪迅疾地駛去。
每個人對死亡的看法都不盡相同,即使是同一個人,在不同的時空場合中,對於死亡的意識也會不一樣。
佛教常講"生老病死"和"生住異滅",我當年只有26歲,雖然也聽過這兩句話,可是從來沒有加以深思過。
何況我18歲就棄筆從戎,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氣,哪裡還會想到死。
可是當我掉在江流中,我卻想到了"生住異滅"這四個字。
我的解釋是:長成是生,當兵是住,打敗仗是異,掉下水是滅。
就這樣死滅吧!有什麼好後悔的?
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國家,沒有想到家庭,也沒有想到自己,切切實實體會到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上所謂:
"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。"
偏偏天公不讓我就那樣地死去,真是一件奇怪的事。
但原因說出來也非常簡單。
當時南方部隊的冬季服裝是棉軍服,這套棉軍裝在水裡一開始卻變成了有浮力的救生衣。
人都有求生的本能。
儘管我的泳技不佳,手舞足蹈乃是自然動作。
其實在水里,越是亂動越容易加速下沉。
但奇蹟出現了,由於我的手舞足蹈,竟然抓住了相當粗的木頭。
當時蝟集在河邊的散兵游勇,找了些浮木紮成渡河工具。
長江後浪推前浪,一些長短不齊、厚薄不整的木材,只靠一點綁腿和短布條哪裡撐得住?
木筏沖散了,人落了水,木材便滿江飄浮。 (下關這些設法渡江者後來命運悲慘,據前日軍士兵町田義成1997年、1999年接受松岡環女士訪問時回憶說:"他們已經失去了戰鬥力,槍也不拿,撿了小木船、木筏、木材,乘這些東西沿揚子江順流而下。有5~8人乘的小船,也有30人左右乘的船,船裡還有女人與孩子,沒有能力抵抗日本兵。前方20~30米處有逃跑的敗兵,這邊的日本兵都舉起機槍、步槍瞄准他們'噠噠噠噠'地射擊。小船、木筏上是穿普通百姓衣服的中國人,畏縮著身子盡量多乘一些人順江漂去。船被擊翻了,那邊的水域馬上就被血染紅了。也有的船上中國人被擊中後跳入江中,可以聽到混雜在槍聲中的'啊、啊'的臨終慘叫聲。")
我只是抓住了一塊飄浮在江上的木頭,除了棉軍服暫時變成救生衣外,等於又加上了一個救生圈。
不過在近於零度的寒江里,整個人動彈不得,棉軍服泡了水卻增加了不少重量。
所幸滾滾洪流將我衝上岸,但是並沒有得以北渡,我又回到南京江邊。
真是命裡該當,還有許多罪要受,老天哪肯就這樣便宜了我?
由於江浪的沖流,我上岸的地點已遠離下關。
先前我和吳國梁是從下關沿江而下,在海軍碼頭失足墜江,順流東流,已是更下游的地區了。
我爬上岸渾身發抖,吐了一口氣,頭一個想到的是如何將一身透水的棉軍服脫掉。
可是何處去找衣服換呢?
在泥濘的江岸走了一段,遙望下關的火勢,雖然仍映照碧空,而我附近卻一片烏黑。
此時世界上好似只剩下我一個人,連先前下關那種熱鬧場面都不容我參加,簡直被摒棄於阿鼻地獄之外了。
爬過一節斷崖堤岸,忽然發現一堆野火,有許多散兵圍著,我便急忙奔了過去。
火現在對我而言是救星,我不僅需要取暖,更需要驅除孤單。
"老總!讓我進去烤烤。"
我撥一個士兵的肩膀,想擠進那個火圍。
"你也掉下江去了?"
那士兵回頭看看我。
藉著光亮,他看見我一身淋漓。
我注意到他所用的那個"也"字,於是問:
"你們也掉下江里去過嗎?"
"可不!"另外一名老總回答著。
"怎麼回事?"
"扎的木排散掉了。"
"那你怎麼爬上岸的?"
"問你呀!"
"我沒有札木排,搶搭渡輪踏了個空,幸好離岸很近。你們都會遊水?"
"哪個舅子會?"
「那怎會爬上岸的?」我一直在懷疑,所以追問著。
"上游有彎,水往南岸衝,所以我們又被沖上了岸。"
我這才發現,原來是水流的問題。
自己是工兵出身,卻忽略了眼前的實況,未免有愧于所學的兵科。
一班玩命兒的老總們,圍住一堆野火,彼此談論著,但誰也沒有問誰的姓名,誰也沒有問誰的部隊番號。
戰爭歇鑼了,敵人還沒來,真像戲與戲的中場,大夥兒樂得休息片刻。
我也一樣,管他天亮後怎樣,先將軍服烤乾再說。
「肚子餓了,誰帶了乾糧?」一個兵嚷著。
"他媽的,你還想吃東西?"一個兵罵著。
"乾糧袋的帶子,都用去扎了木排,哪裡還有乾糧?"
"真是雞飛蛋打,兩頭都沒撈兒。"
大家一面烤火,一面閒聊著,有人搶白似地搭腔。
只有一名士兵,從我擠進火圍後,就沒有見他開過口,總是用一對無神的眼睛盯著我。
軍服雖沒有完全烤乾,但寒氣已被驅除。
火照著所有人的臉,一片通紅。
那名沒開口的士兵轉到我身後,牽牽我的衣襟,馬上放開了手,向黑暗處走去。
我先是一驚,但領會到他的用意,便從火圍旁跟了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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