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March 14, 2024

只活了34歲,卻震撼百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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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(1898年9月28日),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,譚嗣同被推上了斷頭台。公開斬首是權力自我炫耀的儀式,他是這場儀式的祭品。人頭落地,鮮血淋漓,種種恐怖的景像用來恫嚇活著的人。


譚嗣同用一種近乎蔑視的方式回應這場沒有審判的處決,他大聲疾呼:「有心殺賊,無力回天。死得其所,快哉快哉!」死不求饒,痛苦而從容地告別人間。


蔑視讓這場儀式失去了本來的意義,在那一刻,罪犯變成了英雄,恐怖變成了壯烈,而權力成為了被嘲弄的對象。


後來,譚的好友梁啟超稱其為"為國流血第一烈士",將這場未盡的儀式推向高潮。譚嗣同之死,除了給清政府本來就沾滿鮮血的屠刀再染上一抹鮮紅之外,還多了一層深意:革命之火開始燃燒了。


梁啟超在《清代學術概論》中將譚嗣同比作「彗星」:「嗣同遇害,年僅三十三歲。使假以年,則其學將不能測其所至。僅留此區區一卷(《仁學》),吐萬丈光芒,一瞥而逝,而掃蕩廓清之力莫與京焉,吾故比諸彗星。」他是犧牲的烈士,也是英年早逝的思想家。


一顆星球並非生來就注定追求一剎那的璀璨,我們不能因其生命之短暫而將其定格在一點之上,而忽視了它劃過的軌跡。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:譚嗣同在明明能逃走的情況下,為何甘願流血?他的內心經歷過怎樣的變化?在死之前,他是否找到了真理?


中國近代歷史的變動,實在是太猛烈了。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一段劇烈的思想變化過程:中和西,新和舊,激進和保守,交織在一起。人們站在時代的分岔路口,內心充滿無盡的迷惘。譚嗣同之死,為後來者照亮了方向。


但在這之前,他也是一個尋路的人。


譚嗣同。圖源:網路


昨日舊我


光緒二十年(1894)十二月,也就是甲午年末,在帝國的東北,清軍的失敗已成定局。這時,三十歲的譚嗣同決心告別昨日之舊我,去追求一種新的人生。


他在《三十自紀》中說:「處中外虎爭、文無所用之日,丁盛衰互紐膂力方剛之年,行並其所悔者悔矣,由是自名'壯飛'。 「大好青春年華,不能盡做無用之呻吟。時代急劇變化,不能再走老路。於是他改名"壯飛",將舊學拋擲腦後:"三十之年,適在甲午,地球全勢忽變,嗣同學術更大變!"


在這之後,譚嗣同奔向流血的命運。


三十歲這一年,他完成了《瀏陽譚氏譜》,先祖、家族、父母、兄弟姊妹等人的臉孔一一在腦海中閃過。他寫下《莽蒼蒼齋詩自敘》,將年輕時的詩作整理了一番。他又作《三十自紀》,檢視過往。記憶的碎片化作一個翩翩少年的模樣出現在眼前,譚嗣同或許會來一句:"噫!此為誰?"


寫族譜之時,譚嗣同描繪了理想的家庭秩序:宗族齊聚,和睦相處,歡聚一堂。這樣一番景象,是他心中企望的,也是他無法擁有的。


北宋末年譚家先祖為避戰亂,率族遷往福建長汀。明代,譚家遷到了長沙,以武功揚名,封侯封伯。明清易代,譚家遷居瀏陽,棄武從文,成為當地一大族。到了譚嗣同之父譚繼洵這一代,家道中落,譚繼洵的兄長譚繼昇憤而棄學,操持家業,一心養親,並督促弟弟學習。所幸,譚繼洵不負兄長養育之恩,後來考上了進士。太平軍席捲南方各省時,譚繼昇組織團練,成為地方領袖。譚繼洵則一心讀聖賢書,在科舉之途步步高升,當上了京官,帶著妻兒移居京城。兩兄弟一個紮根地方,一個經營京城,譚家也成了瀏陽首屈一指的官紳之家。


譚嗣同雖是瀏陽人,但出生於北京,大部分時間住在宣武門外的瀏陽會館。他流血赴死的菜市口,就在旁邊。


在他的記憶碎片裡,鮮少有父親的身影。但事實上,他的前半生和父親緊密聯繫在一起,基本上父親在哪裡當官,他就在哪裡遊學。譚繼洵是個傳統士大夫,服從秩序。日後,他身為地方大員,對新政十分不感冒,翁同齲不禁感嘆,這樣一個禮法之士,為何能培育出譚嗣同這樣的人來。


與對父親感情疏淡相反,譚嗣同對母親表現出深深的眷戀。譚母名叫徐五緣,是個標準的"賢妻良母",勤儉持家,相夫教子。徐夫人十分嚴厲,見兒子犯錯,便終日不言笑,甚至還施以體罰。因此譚嗣同有「父慈母嚴」之感。


同治十年(1871),徐夫人帶長子回瀏陽完婚,臨行前,叮嚀譚嗣同切勿思念。譚嗣同那時才六歲,還不習慣離別,淚水盈滿了眼眶,可是一想到母親的話,便強行抑住情感,不讓眼淚流下來。母親走後,譚嗣同思念成疾,身體消瘦下去。別人問他,他也不說。內心的感情十​​分充沛,但卻表現得堅如磐石。第二年,母親回來,看出了譚嗣同的異狀,徐夫人笑道:"此子倔強能自立,吾死無憂無慮矣。"


會館這片小小的天地,常出現許多操持鄉音的瀏陽學子。每逢京考,這些人共聚一堂,談論政治。譚繼洵希望自家孩子能走上科舉正途,便延請這些學子做老師,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歐陽中鷂。他是典型的湖南學者,篤信理學,但不止於空談。尤其在曾國藩崛起之後,經世之學越來越受歡迎,士人們喜歡講「道德為體,經濟為用」。瀏陽士人是譚嗣同接觸的第一個知識群體,時代的空氣不知不覺就已經浸染了這名年輕人的內心。


觀其成長環境,可知譚嗣同是一個完全符合傳統的人:官宦家庭出身,家裡有權有勢;宗族人丁蕃盛,田產無數,不愁吃不愁穿;父親一心想當帝國循吏,母親恪守傳統道德;有龐大的社會關係網,接受最好的教育。


當時之中國,這樣的「公子哥」並不少見,但譚嗣同只有一個。


譚繼洵像。圖源:曾主陶《湖南會館往事》


活在死亡裡


譚嗣同身上最突出的質素,莫過於一種深沉的情感。


譚記錄了童年的一件小事。八九歲時,他隨兄長去城南的私塾上學,那裡離一處亂葬崗不遠,"少人而多鬼",頗為荒涼。常常能看見堆疊的人頭,被遺棄的屍骸,殘破的棺材……每到清明,遍地哭聲,紙灰飛入庭院。年幼的他還不明白死亡的意義,看到這些景象,自然多愁善感起來。一個夏日的午後,他與仲兄嗣襄在一起玩耍,嗣襄忽然離開,他孤身一人被留在這陰森之地,情不自抑地嗷嗷大哭。恐懼和痛苦,在這一刻有了具體的樣子。


童年就是這樣,有一大把時間用來虛度,卻在某一兩個時刻成長。這就是譚嗣同成長的契機。長大之後,他自認是一個"恨人",對生命有一種蒼然之感。


光緒二年(1876),北京暴發疫病,來勢洶洶。譚嗣同的二姐先染病,母親前來探​​視,也被傳染,接著家裡幾乎人人患病。二姐很快就病故,四天後,母親過世,再過一天,長兄也身亡。僅僅五天,就失去了三位至親,怎能不悲痛欲絕!


然而,災難並沒有停止。這次橫疫,譚嗣同足看見六位親人離開人世。家主譚繼洵覺得自己必死無疑,還寫下遺囑交託後事。


當時,譚嗣同也染疾,嚴重時昏迷不醒,滴水未進,"短死三日",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。由於害怕傳染,譚繼洵帶全家搬了出去,只留下妾氏盧氏照顧嗣同。老師歐陽中鋤常來探望,為之熬藥餵湯。譚嗣同臥床數月,總算死裡逃生,譚繼洵為其取名「復生」。


死亡,在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

母親死後,再也沒有人對譚嗣同愛之深、責之切了。而庶母盧氏對他相當不善,經常挑撥父子之關係。這段往事,譚嗣同不曾在書信中記錄過,我們只能在其師友的回憶中看見。歐陽中鷂目睹悲劇之發生,卻無能為力:「譚生受厄家庭,毫無生人之趣……能與子言孝,不能與父言慈。」後來,譚嗣同在《仁學•自序》說:"吾自少至壯,遍遭綱倫之厄,涵泳其苦,殆非生人所能任受。"


「綱倫之厄」背後的傳統,不得不讓人深思。嚴厲的母親代表婦女的"美德",惡劣的廬母則代表宗法秩序黑暗的一面。傳統的兩極不斷撕扯著少年的內心,幾乎快將他撕裂。


仲兄譚嗣襄填補了譚嗣同內心的缺口。譚嗣襄大譚嗣同八歲,兩人幼時便一起讀書,相伴著度過了不少寂寞時光。長大後一起參加鄉試,感情深厚。光緒十四年(1888),譚嗣赴台灣,兩人分手時,譚嗣同寫下一首淒惻動人的離別詩:


燕燕歸飛影不雙,秋心零落倚船窗。

波聲和夢初離枕,山色迎人欲渡江。

淚到思親難辨點,詩因久客漸無腔。

填胸孤憤誰堪語,嗚咽寒流石自淙。


光緒十五年(1889),隨父親在蘭州的譚嗣同回到北京,和仲兄約好一起赴試。 25歲的譚嗣同帶著最疼愛的侄子重遊宣武門,細數年少的一點一滴,可是小侄子無法理解,他只能感嘆:「以為非仲兄無足以言此。」然而,噩耗隨之傳來,譚嗣襄在台灣病逝了。徐氏所生的三子二女中,僅剩下譚嗣同一人。


光緒十六年(1890),無法理解他的小姪子也離開了人間。又一年,譚嗣同的獨子還沒滿一歲就夭折了。死亡,死亡,還是死亡。童年以來的蒼然之感,至此已無法化解,成為他性格的底色。


死亡和別離或許是多數人生活的常態,只不過譚嗣同年紀輕輕就飽嚐了這種痛苦。不斷累積的生命之沉重,讓他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:如果人生,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戛然而止,歸於陰暗的墳墓,那麼,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?


這一生,他都在追求一個答案。這個答案,不僅可以為他提供人生的意義,也能夠化解生命的悲戚和生存的迷惘。


萬物有理


死亡是譚嗣同人生的一個關鍵字,另一個關鍵字是遊歷。


在《三十自紀》中,他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記錄自己的遊歷生涯,相當自豪。他計算自己的旅程「合數都八萬餘裡,引而長之,堪繞地球一週」。


他的遊歷可以分為兩個階段:光緒三年(1877),做京官十七年之久的譚繼洵外派到甘肅嗣任職,此後大約十年,譚同往返於甘肅與湖南之間;光緒十六年(1890)後,譚繼洵就任湖北巡撫,譚嗣同便以兩湖為中心,遊歷江浙、北京各地。


譚嗣同來到西北之後,浪漫的天性得到釋放。他自小喜歡舞刀弄劍,夢想成為俠者。在秦隴大地,這個年輕人可以盡情引劍縱馬。當時,譚繼洵常要巡視軍旅,譚嗣同則與士卒一起出巡打獵。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,譚嗣同引馬疾馳,七天七夜,奔襲一千六百餘裡。山高谷深,四下無人,天地之間只有孿然一身。路途勞累,又飢又渴,他便鑿冰作水。奔襲結束的那天,他大腿上的肉磨得一片狼藉,眾人看見都心驚膽跳,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。


十八歲那年,譚嗣同在自己的照片上寫一闋《望海潮》:


曾經滄海,又來沙漠,四千里外關河。骨相空談,腸輪自轉,回頭十八年過。春夢醒來波,對春帆細雨,獨自吟哦。惟有瓶花數枝,相伴不須多。

寒江才脫漁蓑,剩風塵面貌,自看如何?鑑不因人,形還問影,豈緣酒後顏酡?拔劍慾高歌,有幾根俠骨,禁得搓揉?忽說此人是我,睜眼細看科。


少年走南闖北多年,稚嫩的臉已歷風霜,胸中自有豪邁之氣概。 "幾根俠骨",正是他少年英氣的寫照。


俠氣縱橫,是浪漫的性格使然。講武論兵,是為了世事閱歷。遊歷之旅也有趕赴科舉、名落孫山的辛酸,仕宦是不得不走的人生道路。此外,他的心中除了個人之孤寂,也漸漸容納下眾生之苦。他這一路見過很多苦難,寫過很多憂國憂民的詩句,像是《六盤山轉餉謠》:


馬足蹩腳,車軸折,人蹉跌,山岌嶪,朔雁一聲天雨雪。輿夫輿夫,爾勿瞋官。僅用爾力,爾胡不肯竭?爾不思車中累累物,東南萬戶之膏血?嗚呼!車中累累物,東南萬戶之膏血!


最重要的是,譚嗣同的心靈有了一個歸宿。


內心敏感的少年面對生活的種種變故,必然產生迷茫,隨著年歲漸長,迷茫有增無減。這時,就需要一套破綻不大的思想,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存在於混亂的世界中。對大部分中國士人來說,儒學扮演了這個角色,它告訴世人:宇宙是有目的的,世界是有意義的。


自理學誕生之後,有一套儒學觀念非常流行。宇宙是一個自然的存在,由「氣」組成,因此生命是真實的。這個「氣」並非我們現在認為的物質,它是一個有精神生命的東西。 「氣」充盈天地之間,千萬變化,遵循某種秩序。這個秩序,叫做"道",有時也可稱為"理"。這樣看來,道不只是人的意志,更是宇宙的「天經地義」


這套思想體系幾乎可以解答一切困惑。天下不太平了,是不是君王不道?家庭不和諧了,是否做了有違綱常的事?內心不平靜了,是否忘了堅守道德的初心?


光緒十年(1884),中法戰爭期間。譚嗣同洋洋灑灑寫一篇《治言》,裡面是他眼中的世界。那個世界有三類國家,遵守道德的華夏之國,不守道德的夷狄之國和禽獸之國。可是,夷狄常欺負禮儀之邦怎麼辦?譚嗣同提出了三個方案:和,戰,守。就像宋人應對金人、蒙古人,明人應對女真人。經世致用,就是變通一下,在不違背道德的情況下,追逐一下功利。當然,最終極的解決方案還是道德。


不過,傳統思想的自洽性也是它的隱憂。心靈的秩序和天下的秩序是一致的,如果有一個地方出現問題,就有可能導致全面的崩塌。


譚嗣同。圖源:網路


心之變局


中法戰爭爆發之後,賦閒在家的郭嵩燾說:「西洋入中國,誠為天地一大變。」同一時段,類似的「變局論」在國內層出不窮。根據王爾敏等歷史學者統計,從1844年到1898年,提出「變局論」的人不下80個,而其中超過六成(49人)在1884年後才發表了變局言論。


外族入侵在中國歷史上並不罕見,但結果是,這些外族或被打服,或被安撫,或被同化。西方列強從海上而來,既無法戰而勝之,也不能安撫同化。鴉片戰爭之後,許多人認為《南京條約》只是一紙和約,雖稍顯屈辱,但於天下秩序無礙。等到西方侵略逐漸加劇,越來越多人意識到,中國已經陷入極大的危機。然而,這種覺悟的擴散與普及需要時間。


直到譚嗣同成長為儒家士大夫的時候,外力的震盪才從沿海衝擊到了內地。 「堅船利炮」之後,有"聲光化電",還有""與""。我們居住的地方,原來是一顆星球,與天上諸星並無多大不同,靠引力互相吸引。這樣的話,宇宙沒有天經地義的"道",何來天尊地卑,如何劃分陰陽乾坤五行,又怎麼演變出華夏之秩序。難不成六經都是虛言,聖人都是扯淡?再一細想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倫常,更是經不起推敲。


不過,傳統依然吸引著人群。世界上有很多無法解答的難題,例如人性善惡,生命的意義,政治和道德的關係……這些問題只要存在一天,就有人會回歸經典的解釋。


光緒十六年(1890),譚繼洵任湖北巡撫,譚嗣同也移居武漢。武漢是一個嶄新的大都市。湖廣總督張之洞把這裡打造成了洋務重鎮。博學的傳教士、外國的商人、年輕有為的士人、圖強的官員,匯聚在張之洞的大旗之下,醞釀著一場風暴。


與總督府的轟轟烈烈相比,巡撫衙門則顯得有些寂靜。譚繼洵對洋務無感,平日深居簡出,一心做個循規蹈矩的好官。不過,他曾請一位傳教士為家裡的女性做切除乳房的手術,這是堅守男女之別的老古板做不到的。


對於這位父親,我們不應做臉譜化的解讀。譚繼洵雖多次要求譚嗣同應舉,但除此之外,他對兒子的種種叛逆行為並無多少干涉,有時甚至默默支持。譚嗣同死後,他曾寫下一副挽聯:"謠風遍萬國九州,無非是罵;昭雪在千秋百世,不得而知。"所謂"不得而知",其實在說,你們且看看吧,我兒必將名垂青史。


從1890年到1894年這五年時間,譚嗣同對西學的興趣漸濃,大量購置西學書籍,從「聲光化電」到史地政,無所不包。他常感慨西學太難:「西法易者極易,難者極難。讀《幾何原本》五六卷後,則昏然莫辨途徑……總之,算學及機器,尚非天下至難。有天下之至難而令人望而卻步者,則輿地是也。」譚嗣同學的東西並不紮實,而且過於雜亂。不過,這些新知識足以攪亂他的內心了。


有好友指責他治學不純、忘了本分,譚嗣同回信道:「嗣同之紛擾,殆坐欲新而卒不能新,其故由性急而又不樂小成。」性急而不樂小成,是浪漫之性格使然,也有可能是出於一種不安。不安時局,不安心靈的失調。既然科學知識"確不可易",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回到天人合一的宇宙中去呢


在古代中國,人們認為歷史是一種天道循環,上古是黃金時代,上古以後是衰落之世。這個觀念非常精緻:你不會太樂觀,因為好時代會過去;也不會太絕望,因為壞時代也會過去;不會想要毀滅一切,因為上天會出手;不會無所作為,因為要革無德者之命;不會失去理想,因為過去實現過黃金時代;不會太過死忠,因為王朝更替是正常現象。因此,中國的儒士總是要高懸一個黃金時代,然後再溫和地改變現狀。


然而,天地變了。西方的強大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:歷史是向前的,人類可以不斷進步。今日之神奇,明日便化為腐朽。如此世道,怎麼能不求變呢?


這段時間,能讓譚嗣同開心的事,或許是老友重逢。


光緒十九年(1893),唐才常來到武漢。兩人相識於十六年前,在歐陽中餛飩門下朝夕相處了數月,成為親密的朋友。唐才常常不願在家鄉當個教書匠,便來到武漢找工作。據唐才常回憶,譚嗣同平日里"如空山之雲,天半之鶴,清高絕俗,不可稍幹以私",可是一聽好友有求,便四處奔走,八方張羅。唐才常見好友如此費心,深感不安,希望他少與俗吏接觸。


後來,唐才常得知兩湖書院招生,便與譚嗣同商量,決定往考。譚嗣同為他募了一大筆錢。隔年(1894)春,唐才常順利考上書院。兩人常在一起討論政治、探究學術,有時候徹夜不眠,感嘆湖南士大夫太守舊,可是無力改變,激動時,竟雙雙落淚。


就這樣,譚嗣同來到了他的三十歲。


唐才常。圖源:網路


尋道的人


光緒二十一年(1895),《馬關條約》簽訂,慘痛的現實讓譚嗣同不得不承認中國比不上西方。這時,距離譚嗣同寫《治言》,才過了十年而已。


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恩師歐陽中鷂,信中說:「苟平心而論之,實我夷而彼猶不失為夏。」和西方相比,我們才是夷狄。他甚至表示中國受欺負是咎由自取:"故西人之壓制中國者,實上天仁愛之心使之也。"


譚嗣同希望在瀏陽開算學館,培養精通西學之人才,以開風氣之先。他與唐才常向湖南學政江標上書,懇請其將南台書院改為算學館。江標深表讚許,然而,地方官紳卻十分反對。幾經籌措,一個小型算學社在眾人的敵意中成立。


同時,譚嗣同與唐才常開始在家鄉大辦礦業。


這些事業都非常燒錢,根本沒有走出「洋務」的範圍。但即便這種程度的變革,都激起了不小的反對。譚嗣同不由得感嘆:"千迴百折,始做到這種地步。"


有些師友站到了譚嗣同的對立面,他們認為「洋務」都沒搞好,又怎麼敢搞變法,更何況變法有損「聖人之道」。譚嗣同疾呼:"中國數十年來,何嘗有洋務哉?抑豈有一士大夫能講者?"


武漢,曾經朝氣蓬勃的洋務重鎮,如今看來卻是無比腐爛。隨處可見庸碌的掌權者、保守的官僚、頑固的士大夫,"如此黑暗地獄",沒有"一政一法"值得記錄。譚嗣同感慨:「求去湖北,如鳥獸之求出門檻縶;求去中國,如敗舟之求出風濤。但有一隙可乘,無所不至。」甚至還想花錢購買英、俄領事館的"綠卡",以便政治避難。


他質疑高高在上的清政府,質疑千禧年以來的天下秩序,更質疑塑造這個天下的思想體系。正所謂「器既變,道安得獨不變」。如今之計,只有「盡變西法」。


一年後(1896),譚嗣同來到上海。上海是中西文化碰撞最為激烈之地,也是新學之樞紐,各地的維新志士匯聚於此,討論中國之未來,譚嗣同感到「同志漸多,氣為之壯」。途中,他參觀了傳教士傅蘭雅的格致書室。


格致書室裡藏有無數稀奇的寶貝。有萬年前之"僵石",動植物痕跡存其中;有百試皆靈的"算器",最愚昧之人只要會其用法,便能計算,還能將結果印成一張清單送出;有照相紙,能見度人肝臟、肺腸、經絡、骨血,隔著木頭或薄金屬也能照出。傅蘭雅也說,格致之學會日新月異,最後變得神妙無比。


世人常說西人強在器物,可是如果人心不齊、風俗不正,又怎麼能創造出如此神奇之物呢?有沒有一種可能:西方比「我大清」更「仁義」?


或許,譚嗣同想起了那位為家人做切乳手術的傳教士。那位傳教士名叫馬尚德,救過無數中國人的生命。甲午戰爭之後,譚嗣同打算開發瀏陽礦產,可是缺乏銷路,馬尚德為其聯繫上英國領事館,支持其變法事業。最讓譚嗣同印象深刻的是,馬尚德千里迢迢來到中國,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母親,三天寫一封信問候,每月按時寄錢,極為孝順。譚嗣同看到之後,非常感動,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母親。


西方沒有倫常嗎?中國之道德遠勝西方?人性有華夷之分?如果人無分別,那麼所謂「聖人之道」也必然是一致的,但這道是什麼呢?


後來,譚嗣同再度見到傅蘭雅,傅蘭雅給了他一本自己翻譯的書-《治心免病法》。看完這本書之後,譚嗣同覺得自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。原書的作者是美國人,宣揚心靈治病。書中提到了「以太」的概念,以太是一種介質,可以傳播光、電、聲音。傅蘭雅在翻譯的時候,多解釋了一句,以太是一個存在於人們意識中的神秘之物,可以傳播「心力」。


長久以來,譚嗣同有一個執念:宇宙和個人之間必有聯繫,這樣生命才有意義。正是因為這信念,他的靈魂才有棲息之所。儒家的天人合一已然崩解,恰好,西方學的以太和「心力」給了他一個新的歸宿。


但這裡存在著兩層「誤讀」。傅蘭雅用中文翻譯《治心免病法》,免不了入鄉隨俗,這是第一層「誤讀」;譚嗣同用駁雜不精的西學知識去理解《治心免病法》,這是第二層誤讀。這兩層誤讀創造出一個不中不西的「怪物」 。在近代之中國,這樣的事比比皆是。


譚嗣同找到了道,開始回望中國的禍亂,以及人間的痛苦。他說:"傅蘭雅精於格致者也,近於格致亦少有微詞,以其不能直見心之本原也。"


「天理」的道,有如孱弱之中國,面目可疑;格致的道,有如強權的西方,面目可憎。真正的道,在「心學」。


傅蘭雅。圖源:網路


超越地球


光緒二十二年(1896)下半年,譚嗣同預告自己正在「別開一種衝決網羅之學」。衝決網羅,也就是打破桎梏。


翌年(1897),《仁學》破土而出。


這本小書所希望回答的問題太多,既有民族的救亡,又有未來的規劃,更有人類的終極關懷。它很駁雜、很模糊、很急切,正如譚嗣同之內心。過去的迷惘和焦慮都化作養分,滋養了《仁學》這朵顏色嬌豔的花。


在《仁學》的世界裡,以太是構成宇宙萬物的基本元素,不生不滅,連結萬物。為了說明以太的作用,譚嗣同也引用了電、光、熱力等科學名詞。他所理解的以太,是個類似「氣」的東西,有精神生命,因為連結一切,所以無所不知。


這樣一個宇宙,是沒有生死可言的。個人只不過是以太的聚散,人最終可以超越現實,融解到永恆的宇宙中去,死而不死。或許,只有這樣,譚嗣同才能擺脫自童年以來就存在的死亡陰影。


宇宙之中,以太無所不在,所以萬物都是相通的。 《仁學》說,"仁以通為第一義",又說"通之象為平等",所以"仁"不再是儒家口中的親親尊尊,而是平等。


大家都是塵世之人,為何你是皇帝,我是庶民,我就得向你跪拜?為何你是丈夫,我是妻子,我就得依附你?為何你是父親,我是孩子,我就得由你掌握?平等才是真實的存在,大家為何要侷限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號上呢?而現實是,虛假的「名」實在太多了,幾乎籠罩了整個人間:權勢、習俗、夷夏、利祿……「名」布下了天羅地網,必須將其衝破掃除!


兩千年來之政是秦政,兩千年來之學是荀學。譚嗣同借法國人之口,講出「誓殺盡天下君主,使流血滿地球,以洩萬民之恨」的話,頗有種魚死網破的味道。


許多開明之士,只是反對君為臣綱,而對父為子綱、夫為妻綱視而不見。譚嗣同經歷過倫常之苦,所以痛斥一切不平等的家庭關係。他認為,女人只是男人洩欲的玩具,在這一點上,漢人甚至比不了一向輕視的滿、蒙。他最為推崇朋友之倫理,因為在這種關係裡,人人有自主之權,最為平等。兄弟關係則為其次。或許,他想起了深夜一起徹談人生的唐才常,和早已遠去天國的譚嗣襄。


可惜的是,《仁學》一書因為太過激進,譚嗣同不敢公開,只能偷偷給幾位同道看。譚嗣同死後,他的兩位好友唐才常和梁啟超將《仁學》刊登於報,然而這兩個版本都有所改動。這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,嚴復讀完就說:"譚復生之《仁學》,四五讀不得頭腦。"


要讀《仁學》,只能放入譚嗣同的人生之中,才能體會其意義。可以說,譚嗣同完成《仁學》之後,就注定了流血的命運。


他的生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。既然萬物相通,既然個人並非局限於軀殼中的"小我",既然死亡不可懼,那麼,為了救贖時代,為了實現"仁",又何惜此身。他在《仁學》中不斷表達一個意思:"捨其身以為眾生之犧牲,以行吾心之所安。"


這是一個懷疑的時代,也是一個信仰的時代。傳統的瓦解,讓他的心靈無所不在。新的信仰需要他去建立,也需要他實現。如果拿不出獻身的勇氣,如何對抗黑暗的世俗?如何走向新世界?


他要為心中的真理而活,而死。


他曾自剖:「嗣同縱人也,志在超出此地球,視地球如掌上,果視此軀曾蟣蝨千萬分之一不若。一死生,齊修短,嗤倫常,笑聖哲,方欲棄此軀而遊於鴻濛之外,復何不敢勇不敢說之有!"


軀體一文不值,精神永垂不朽。


《仁學》。圖源:網路


神奇的湖南


當譚嗣同完成「衝決網羅」之學時,他的家鄉-湖南,已經風雲匯聚了。


湖南巡撫陳寶箴起用了一批變法人士,辦公司,建學堂,設機器,造電燈,行輪船。湖南學政江標以新學取士,成立學會,還辦了一個《湘學報》宣傳新政,唐才常就在其中擔任主筆。新成立的時務學堂,透過譚嗣同的關係,邀請了梁啟超做總教習,康有為一黨順利進入湘省。一直被認為是"守舊"的湖南,"人思自奮,家議維新",為天下風氣之先。


光緒二十三年(1897)十月,德國強佔膠州灣。此事一出,輿論嘩然。梁啟超上書陳​​寶箴,要求效法竇融經營河西、鄭成功守台灣,實行「湖南自立」。保持獨立性,但不分裂於國,打造一個自主的變法之地。譚嗣同也說,官吏不可恃,如果我們不自救,湖南就會變成下一個膠州、下一個台灣,任人魚肉。而且,他公然對陳寶箴表示,我們要儘早做"亡後之圖",無論天翻地覆,民權不能丟。


陳寶箴既擔心列強瓜分之勢,又怕上面對自己生嫌隙,只能有條件地接受某些主張。他曾說:「復生才氣可愛,志氣可憂。」不過,一個地方大員能做到這樣,已是極為難得了。


陳寶箴。圖源:網路


譚嗣同的變法只有一個宗旨:興民權。要達到這一目的有三個途徑:「一曰創學堂、改書院;二曰學會;三曰報紙。」乍一看,這些主張並不激進。但其實,個個「包藏禍心」。


光緒二十四年(1898)二月,長沙南學會成立,依譚嗣同的設想:「今以行省設總學會……府、廳、州、縣設分學會……凡會悉以其地之紳士領之,分學會各舉其紳士入總學會,總學會校其賢智才辯之品第以為之差……於是無議院之名而有議院之實。」梁啟超也說:「南學會實隱寓眾議院之規模,課吏堂實隱寓貴族院之規模,新政局實隱寓中央政府之規模。"


同年,保衛局成立。其功能與保甲多有類似,但是管事的人變了,原來是官,現在是民。譚嗣同說:"保衛局特一切政事之起點,而治地方之大權也。"湖南士人皮錫瑞看到這番言論,不由得感嘆:"復生論保衛局事,可謂明目張膽而言之。"


時務學堂也教民權:「臣也者,與君同辦民事者也。」當時,上課後,學生要寫札記,然後老師批改,梁啟超作為老師,經常言及變法。譚嗣同雖不任職,卻常來學堂,讓梁啟超多言革命。於是學生越來越激烈,由於大家都是寄宿,所以外界不知。直到學生放假回家,一些札記流傳出去,才引起社會非議。


譚嗣同之"興民權",實為"興紳權",因為"紳為官民之中介"。有了紳權,就算守舊派不允許變法,也有了變法之實。諷刺的是,大約過了二三十年,紳士變成了壞詞,劣紳成了全民之公敵。這群「劣紳」大多是在清末新政之後崛起的,而清末新政又是基本照搬戊戌變法「興紳權」的內容。正應了那句話:今日之神奇,明日便化為腐朽。


光緒二十四年(1898)春天的長沙時時在演繹神奇,處處充滿了生機。報紙風行,學會林立,新學興盛。梁啟超後來回憶道,"餘平生所歷,鐘刻於神識中最深者,莫如丁酉、戊戌間之在長沙時",一群維新志士齊心協力提倡和實踐新學。譚嗣同向梁啟超介紹了唐才常,在樑的印象裡:"譚儷陽與唐瀏陽,血性之熱烈同,性格之卞急同,學問之幽隱僻奧同。"


然而,即便在全國最富有朝氣之地區,譚嗣同的身邊也只有寥寥幾道身影。


梁啟超。圖源:網路


新舊之爭


當時的湖南存在兩個陣營,一個新,一個舊。


譚嗣同、唐才常是新派中最激進者。新派還有一群穩健的人,像是陳寶箴、黃遵憲、熊希齡,他們是新政的主持者和實際操作者。舊派則是湖南的一些紳士,如王先謙、葉德輝。


提起舊派,我們腦海中可能會出現一個頑固不化、氣急敗壞的老夫子形象——這其實是一種誤解。甲午戰爭之後,中國基本上沒有純粹的守舊派了。就算是仇西學至深者,也要委婉地說「圖自強」。許多舊派人士內心亦贊成變法。南學會成立時,王先謙極為贊成,他說:「天下學術,斷不能盡出一途。」對於譚嗣同、唐才常創辦的《湘報》,王先謙盛贊:「湘報刊行,見聞廣遠,開拓民智,用意甚甚善。」那麼,舊派後來為何要反戈一擊呢?


我們只有弄懂這一點,才能理解譚嗣同之孤獨。


維新派認為學習西方技藝不足以救國,還得學習西方之政治。譚嗣同更激烈一些,要求「盡變西法」。王先謙認為,學習技巧並無問題,問題是根本沒有把西方的工藝學到手。甲午戰敗也不證明以前建設海軍是錯誤,只表示海軍建設不夠。


王先謙說:「康梁今日所以惑人,自為一教,並非西教:其言平等,則西國並不平等;言民權,則西主實自持權。康樑謬托西教,以行其邪說,真中國之巨蠹。」言下之意,你們一個個說學西法,卻全是自出"新意",不僅西法學不到,還反生破壞。 1898年6月,向陳寶箴請求整頓時務學堂,用的就是這個理由。


陳寶箴下令調閱學生的札記,其中自然有「民權平等」「無君無父」之說,甚至還有「排滿」的言論。有人指責時務學堂媚事康黨,唐才常回應道,我等早就贊同民權,和康黨不康黨毫無關係,當今之世,若不高舉平等之大旗,怎麼挽救天下浩劫?


有趣的是,「民權」與「平等」並非康有為推崇之主張,卻成為舊派的攻擊目標,承擔了主要的火力。較為激進的譚嗣同則很少受到直接攻擊。而譚嗣同構想之"民權",又有很多懸想的成分。可以說,新舊兩派都不懂西學,都在自出「新意」以救世。


舊派注重中西文化競爭。他們認為,以力之強弱來分教之高低十分不妥。甲午之戰,日本打贏了,日本之文教就是文明的,中國之文教就是落後的?自從梁啟超主持時務學堂以來,三尺童子都在講民權、講改制、講王安石。千百年之事,一朝就否定之,西學不一定學得會,中學一定先滅亡。


譚嗣同等人深感亡國的臨近,唯有變法,才能救中國。就像梁啟超後來說的,國不能保則教亦不能保。舊派對於時局的觀感沒有這麼急迫,他們認為中國地大物博,完全有轉圜的餘地,只要能夠站穩中學的立場,有序地引進西學,就能在文化競爭中獲勝。


在新與舊的輪番撕扯中,譚嗣同衝破了天羅地網,道變了,宇宙變了,心變了,回頭望去,卻發現和周圍的人越走越遠。


光緒二十四年(1898)三月,《湘報》發表了一篇《中國宜以弱為強說》。該文主張:(一)西法與中法相參;(二)西教與中教並行;(三)君權與民權並重;(四)黃人與白人通婚。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觸及了舊派的底線,連新派的一些人都覺得太過了。遠在武昌的張之洞致電陳寶箴,要求「設法更正」。


隨後,陳寶箴調閱學生札記。有流言說,學堂各教習以為巡撫大人起疑心,於是臨時塗改札記。陳寶箴命譚嗣同的恩師歐陽中鷂寫信責問,譚嗣同回應道:「平日互相勸勉者,全在殺身滅族四字,豈臨小小利害而變其初心乎?…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,方有復興之望。不然,則真亡種矣。」時局危殆至此,恐怕只有鮮血才能警醒世人。


歐陽中餛飩回信道,陳寶箴對新派多加約束,意在保護你們。


譚嗣同看到信之後,跟唐才常說,這位老師已經與我們分道揚鑣了,只有面談才能講清彼此的分歧。


當時,譚嗣同受光緒帝徵召,準備赴京。離開前,他去老師家辭行,侃侃而談進京要做哪些大事,說到後面,氣氛漸漸冷下來。歐陽中餛飩反駁了幾句,雙方最後不歡而散。次日,這位老師給學生寫了一封信,勸他不要鋒芒太露:"望弟善藏其用,留俟彼時為四萬萬黃種立命,千萬至禱。"


而譚嗣同並沒有聽老師的話。


王先謙。圖源:網路


彗星隕落


光緒二十四年(1898)四月,光緒帝下詔起用康有為、譚嗣同等五人。


譚嗣同似乎看見了轉機,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:「我此行真出人意外,絕處逢生,皆平日虔修之力,故得我佛慈悲也。」他北上赴鄂,抵達武漢之後生了一場大病,只好休養十餘日。期間,他還拜訪了張之洞,張諷刺道:「君非倡導自立民權乎?今何赴徵?」譚回答:「民權以救國耳,若上有權,能變法,豈不更勝?"


張之洞。圖源:網路


譚嗣同入京,是否說明他變得不那麼激進了?近代人物的思想處於複合狀態,腦中常存在不同的、對立的觀念,況且思想與政治作為並非亦步亦趨。譚嗣同入京,可以是權宜之計,可以是由興民權轉向變法,也可以是兩者皆有。


在進京之前,譚嗣同不斷提到對未來的期待,說聖恩浩蕩,「力疾一行」。好友勸他"不如早歸",他不為所動,仍拖著病體北上。在湖南新政陷入沉寂之後,有機會參與全國之變法,這的確是一個救世的機會。同時,他與唐才常密謀聯絡湖北的哥老會。當時,哥老會那邊"擇其中年壯勇悍者數十名",供驅使。譚說時候未到,勸其好好練武,以待時。


待到譚嗣同入京時,已經是百日維新的後期了。朝堂之上,新舊兩黨的交手比湖南更為激烈,可謂是危機四伏。維新黨人無時無刻不在面對後黨的敵意,官員的敷衍,謠言的中傷。敵強我弱,勢單力薄。連維新派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。譚嗣同寫信給唐才常說:「劉(光第)願者,雖不奮發,而心無他。然可慮者,楊叔嶠(楊銳)跋扈,媚舊黨而排南海(康有為),復生憤與之爭,叔嶠不納。"


變法走到這裡,更多靠的是皇帝的權威。


七月末,光緒皇帝和慈禧說想開懋勤殿以議制度。康有為一直想在清朝的體制之外,建立一個議政機構,這是對慈禧權力的直接挑戰。帝後應該爆發了一場爭論,結果自然是太后勝利。七月三十日,光緒帝召見楊銳,說「朕位且不能保」。那時,維新黨人早已預見了皇帝被廢黜的前景,密謀用非常之手段,解決帝後之矛盾:誅榮祿,圍頤和園,廢西後。


八月三日,光緒帝前後兩份密詔送到了譚嗣同、康有為面前,譚嗣同提議「袁世凱可屬大事」。同一天,譚嗣同急電唐才常,「速偕同志,來京相助」。晚上,譚嗣同來到法華寺,對袁世凱說,榮祿陰謀弒君,大逆不道,必須速速除去。他要袁世凱帶兵入京,一半圍頤和園,一半守護皇宮。袁世凱驚訝地問道,為何要圍頤和園。譚嗣同則說,「不除此老朽,國不能保」;還說不用你動手,我親自來,你只用「誅榮祿,圍頤和園耳」。袁世凱表面同意,一轉頭就將此事外流。


袁世凱告密是否引發了戊戌政變?學界頗有爭議。有一部分人認為,政變並非袁世凱告密而起,但是袁告密加劇了政變的激烈程度。相較於西太后、袁世凱這些深諳權術之人,維新黨確實太過幼稚。


京城風雲變幻,一場政變以雷霆之勢降臨。八月六日,南海會館被查抄(康有為在前一天已經出逃),譚嗣同與梁啟超知道事不可為,便找到傳教士李提摩太,想讓他設法保護皇帝。梁啟超去日本使館,見伊藤博文,營救康有為。當天晚上,譚嗣同與梁啟超說起佛理,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。


八月七日清晨,譚嗣同入日本使館與梁啟超相見,勸其到日本避難,並將詩文書稿相託。最後,他說:「不有行者,無以圖將來;不有死者,無以召後起。」日本友人勸他離開,他說:「各國變法,無不從流血而成,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,此國之所以不昌也。有之,請自嗣同始。"


六天後,譚嗣同從容赴死,年僅三十四歲。


這大概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名的一例死亡了。經過後世的不斷追懷與書寫,譚嗣同之死多了一些傳奇色彩。譚延闓寫道:「臨刑神采揚揚,刃頸不殊,就地上劙之三數,頭始落,其不恐怖,真也。」還有人說用鈍刀砍了三十多刀,堪比鋸頭。


梁啟超之弟梁啟勳曾回想譚嗣同與梁啟超訣別的場景,譚嗣同說了四點不走的理由:「一、大概往後十年八年,國內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。逃亡的話,我既不會講英語,又不會講粵語,而華僑多是廣東人,我的一切活動能力都會消失,成為廢料。二、我父親在官,我跑了,一定株連家屬。三,我有肺病,壽命不會很長了。四、世界史先例,政體轉變,無不流血,讓我來做個領頭人吧。你該逃生,我則待死。"


譚的好友劉善涵說,譚嗣同死前燒掉了所有書信,卻留下一封父親責罵他的信件,慈禧看到之後,便對譚繼洵放下戒心。


這些講述者並非親歷者,卻說的有頭有尾,真實性存疑。即便是梁啟超,對於好友的書寫也不盡實。就例如,他在《譚嗣同傳》裡寫道,譚不走是因為「不有行者,無以圖將來;不有死者,無以酬聖主」。這明顯是梁啟超的想法。他刊登的《仁學》也刪去了不少激烈之語。


其實,對於譚嗣同主動赴死,無須增添其悲壯的色彩,也不用非要蓋上「為變法而死」的大旗。正如《仁學》裡所說的那樣,渺小的個人總歸要融到永恆的宇宙中去。能夠超越死亡的只有永恆,永恆不屬於現實,而歸於精神的世界。


中國近代殉道者有一個共同點──殉道的勇氣。不論信仰為何,信仰的那一刻,他們便是永恆的。肉體隕滅,如同彗星隕落,後繼者看到的是一道果決的光。自那以後,烈士總是成群出現,譚復生「死而復生」。


參考文獻:

譚嗣同:《譚嗣同全集》,中華書局,1981年

梁啟超:《清代學術概論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年

張灝:《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一一譚嗣同思想的分析》,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,2004年

賈維:《譚嗣同與晚清士人交往研究》,湖南大學出版社,2004年

羅志田:《思想觀念與社會角色的錯位:戊戌前後湖南新舊之爭再思》,《歷史研究》,1998年第5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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